贾姐 || 尧山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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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姐 || 尧山下(小说)

来源:    时间:2019-09-06

贾姐 || 尧山下(小说)

 金水文学 金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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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山下(小说)

贾姐


一声蝉鸣把夏天扯了出来。


孙女很高兴。她很兴奋地喊道:雪糕,奶奶。我打岔说:奶奶不叫雪糕,叫雪梅。她嚷嚷道:不是说奶奶。爸爸说,蝉叫了才可以吃雪糕。蝉,终于叫了。等得我个子都长高了三尺二寸。不是长高了,是长到了。我说。如果你一个冬春就长三尺二寸,那到二十岁你长得多高呀?比尧山还高。孙女比划着,笑着,夸张地说。我说:尧山庙会人山人海。还有杂耍、玩具。孙女果然被我成功引导到这个话题。但是,她屈指数完尧山庙会的各种吃活,突然醒悟了:我要吃雪糕。这个真没有。我说。她不依了:给爸爸打电话,叫他送雪糕回来。


他不是说,星期天回来吗?我哄骗她说,乖孙女,再等两天。我不。孙女撒泼的前奏已经很明显了,我连忙说:奶奶带涵儿捉蝉去。孙女立即换了笑脸:烧着吃。


不自觉地就走到了沟沿上的老柿子树下。


柿子树亭亭如盖,还是那么生机勃勃,但树下却没有那个读书的人了。他很久没有消息了。不,他就在前面,瘦削的肩膀,蓬乱的头发。追过去,回过头来的男人竟然是四十多年前的亡夫。他还是三十岁的模样,而我已经六十六岁了。


六十六岁?


我抬起的脚,犹豫了。我跟孙女商议:等爸爸回来带你上树捉蝉好吗?骗子,你们大人都是骗子!孙女又要撒泼的模样。我哀求说:蝉是长在树上的,奶奶上不去树了。又骗人,孙女说,蝉是长翅膀的,怎么会长在树上?我不是三岁小孩了,我今年三岁半了!我说,蝉总是在树上吧?奶奶上不去树了。她说:沟底有小树,不用上树,我爸爸带我去捉过的,还有埋在土里的。奶奶怕蛇。我找了另一个推脱的理由,孙女当然不会买账。我知道今天躲不过这一劫了,告诉孙女:你乖乖站在这里。如果奶奶滑到沟里去,你就回村叫人来。她竟然很懂事地点头答应,还补充说:打120和110电话。


我真的滑下去了。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的黑夜般的隧道。


【一】


我漂浮在尧山上空。


白无常嘲讽道:你进不了庙的。


你们少跟着我。我说,我已经在阎罗殿消过籍了,还有四十九天逍遥的日子。他们当然不会须臾离开的,但稍微保持了一些距离。


远远望去,我那平日里寂静而外人罕至的小院一时间热闹无比起来,村邻们从四处赶来,或搭台唱戏,或摆桌子待客,甚至有摆摊设点的商贩。这个被果树、荒草掩映的地方,似乎突然就多了几分生气,几分旷远。这是我蜗居了四十二年的古庙一般清寂的没有院墙也没有篱笆的小院,常年寂静无声,好像一处废园。只有今年,孙女来了,才有些许喧哗嬉闹,但她一旦熟睡,又归于沉寂。虽然很多时候,我是不住在小院的,但我熟悉得比自己的手掌纹还熟悉。春天,河畔的杨柳开始泛绿,屋后的桃树枝头挂满含苞的花蕾,然后一片鲜艳的桃花、桃花雨。盛夏,苹果坐果,西瓜开园;西瓜很少,大约十余棵,不卖的,所谓开园,就是顽童偷去第一个生瓜蛋到最后拔去干枯的瓜蔓。秋天,苹果飘香,这个收获的季节,我大多数时日是住在这里的,等到松完最后一陇土、追完最后一锨肥,才去镇上或者县城居住。冬天,落雪的日子,我经常梦见他和他的脚印,还有那个温情脉脉的夜晚。一年四季,满沟苍郁的松林,风过处,满耳是雄壮的林涛声。走在荒草夹道的乡间小路上,我的心恬静而安详。


我在天空俯视故园。昔日这个寂静的院落,再次热闹非凡。再次,是第二次,他跟我讲的,再不是多而是二。我应该用词是准确的。这个小院第一次热闹,是孙女满月。儿子结婚,是在他爷爷奶奶家里。我的葬礼是小院的第二次热闹,也应该是最后一次。声响鼎沸,人影纷乱。这些词语都是他讲给我的,我体会应该是描写这样场景的。


他是我的男人,但不是我丈夫,更不是我儿子的父亲。我搬到这里居住的时候,我丈夫已经死在煤矿井下了。那时我儿子已经一岁。我和丈夫没有登记,国家不承认我的“妻子”身份,赔偿自然是婆婆家里人交涉,小姑子“顶替”她哥安排了工作,公公婆婆和儿子按政策享受抚养和赡养,婆家自然不会放弃监护权,他们说我还年轻,总归是要嫁人的,亲妈对孩子应该没有话说,但继父就很难说。孩子带走了,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他儿子的尸体却没带走。矿上给了丧葬费和补助,我把亡夫安葬在刚刚分到户的土地上。这是一块三亩五分沟边坡地,是最差的土地。我在旁边“结庐为屋”,独自过活。我不是守护丈夫,更不是守护爱情,而是守护自由。


我当初找这个矿工,家里就坚决反对。后来生米煮成熟饭,家里开口要四百八十块彩礼。丈夫答应了,他家里也没有意见,但是没有资助一分钱,而且提出丈夫每月给父母二十块养老钱。丈夫是井下四级工,月薪六十九元多。此前除了生活必须,其余都交给他妈了。丈夫借了二百块,交给我父母,哀求先结婚,其余彩礼分期付清。我父母同意分期付款,但必须付清才能给户口本领结婚证。好不容易付清了彩礼,他父母又不给户口本,说丈夫每月的二十元不能及时给付,为保证养老钱不落空,丈夫必须一次性付清十五年的养老钱。


丈夫工亡,我家说我没有拿到一分钱赔偿,不必守孝,立即打发媒人给我找了下家——杀猪卖肉的破落户屠三。这是一个吃喝嫖赌俱全的离婚男人,我半个眼睛也看不上。我哥说:你反正成年了,也做过母亲了,自己谋生吧。咱每人三亩地,沟边那三亩半都给你。好像我占了半亩地的便宜。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冷笑。弟弟说:分开了,户口本也分开吧。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但忍住激动,似乎有点不情愿。分家立户,我决心干个样子。我第一个响应领导号召,种了三亩半苹果,树行里套种了西瓜。硕大的苹果、甘甜的西瓜和哗啦啦的票子,似乎一夜大风就刮过来了。但一切谈何容易。苹果不必说起,还要三年才能挂果,西瓜由于干旱而拳头大小、因为技术原因而东扭西列,屠三看了,说:正宗,歪瓜裂枣嘛。他一个人买了一车,掏出一卷票子,数也不数就撂在卸掉西瓜的架子车箱里。我也没数,理直气壮地装进口袋,这是我务瓜挣的辛苦钱,而不是卖脸、卖屁股得来的不干净收入。第二车瓜,一个也没卖掉,更可气的是,瓜园被人祸害了。


旱井镇有矿务局,还有个煤校。


煤校里有几百个学生。这些天之骄子,吃饱饭到处乱窜,上树掏鸟,下河捉鱼,还顺带踅摸田地里的瓜果。我顺着痕迹,找到一棵大柿子树下,一堆新鲜的瓜皮和一个背靠大树的男学生,赫然入目。我跑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扔在地上,一边用脚踩,一边骂他: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一脸愕然,半天才醒悟过来,推开我,拾起地上的书,眼泪都流下来了:这是借图书馆的,现在怎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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